第十章·五味俱全 (第3/3页)
先一步若有所悟地回过神来,和颜悦色地问道:“你为什么想要打开我的肚膛?”
“恕碧霄直言,”女子微一颔首,谦和恭敬地道,“景大人流连烟花之地,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。”
景翊轻轻蹙眉,“你想把我剖开,是想要把我弄弄干净?”
“正是。”女子嫣然一笑,笑得温婉而客气,“不瞒景大人,我也是在烟花巷里伺候过人的,知道常去那里的男人要沾染多少脏东西,但凡去过那种地方,从里到外就都不干净了……”女子笑容淡了几分,眉眼间泛起些许凄楚,接道,“不把这些脏东西清出来,早晚要脏到骨子里,就像我那相公一样,怎么洗也洗不净了。”
冷月一愕,她相公?
她进院时确实没见到她相公,但屋里一角确实堆了些乱糟糟的酒坛子,看得出家里是有个酒瘾很大的男人的,她还以为那男人像京兆府书吏说的那样出去鬼混了,敢情是被她……
景翊温和的眉眼间不见什么波澜,依然像闲谈般不疾不徐地问道:“除了你相公,你是不是还这样清洗过三个男人?”
“是。”女子微一抿嘴,笑得有几分羞怯,好像景翊这一问是夸了她什么似的,“起初只是碰巧在烟花巷子里看见了翠娘的男人,翠娘本就过得孤苦,若这男人污了,日后成了亲她的日子就更难过了,我就请了那男人到家里来,给他清洗了一下……还有一个是瓷窑的老板,那天很晚的时候在凤巢里喝得醉醺醺的出来,嘴里嘟嘟囔囔全是骂自己的夫人,我就把他带回来了……前两天是成记茶庄的那个公子,我认得他,我在凤巢的时候还给他陪过酒,听说后来还娶了凤巢的姑娘,既然遇上了,我就把他请来了……”
女子说罢,瘦削的颧骨上已泛出了一抹红晕,不待追问便补道:“我把他们清洗干净之后都顺路把他们送回家门口了,我也不图人谢,就悄悄送去的……等迷药过去他们醒过来,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。”
逮了那么多犯人,这种杀了人还担心别人谢谢她的犯人冷月还是头一回遇上,冷月听得全身直发毛,瞠目结舌地看向景翊,景翊倒已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。
这女人并没把自己干的这些事儿当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坏事,反倒还觉得是做了件不张不扬的好事,他昨夜旁敲侧击着盘问她时当然是问不出丝毫恶意的,便是那碗掺了迷药的水,她端给他时也俨然就是一副为了他好的模样……
进大理寺之初萧瑾瑜就提醒过他,察言观色识言辨谎这种事用在朝堂上许是十拿九稳的,用在衙门里就要留三分怀疑,因为犯案这档子事远不是善恶真假这么简单的,他这会儿总算是明白萧瑾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。
心怀善意透出来的神情,人与人之间是相差无几的,但天晓得这人心里怀的是什么善意。
景翊苦笑着无声一叹,“你想把我剖洗干净,是因为我帮你解了围,你想要感谢我吗?”
“正是。景大人大恩,碧霄无以为报。”
“不用不用不用……”景翊有点无力苦笑摇了摇头,“举手之劳,实在当不起你如此重谢。”
景翊说着,转目看向还在努力消化这个犯案理由的冷月,哭笑不得地道:“先别把她往安王府送了,你先带她去大理寺狱醒醒盹儿吧,我去给安王爷打个招呼再说,免得她把王爷搅合懵了,回头挨训的还是我……”
冷月刚点了点头,女子便慌道:“我……我没做什么坏事,为、为什么要带我去大理寺狱啊?”
冷月一时有点词穷,景翊倒是微微眯眼,牵出一道极尽谦和的微笑。
“你这清洁人的法子太费时费力了,大理寺狱里常年关的都是不干净的人,那里有的是更好更快的法子,你既然有度人的心,何不去好好学学呢?”
女子登时眉目一舒,含笑颔首,“多谢景大人。”
“不客气,呵呵……”
景翊从窗口飘进屋里来时冷月也已从大理寺狱回来了,正一个人在屋里不急不慢地换着衣服。
窗下便是茶案,景翊一跃进来就把自己往茶案旁的椅子里一扔,闭眼揉起了太阳穴,“总算是按时把差给交上了……”
冷月把一件略旧的素色外衫披到身上,系着腰带头也不抬地道:“人是抓来了,但你都跟她说是进去学手艺的了,这供还怎么问?”
“不管。”景翊悠悠地伸了个懒腰,“这回我是苦主,问供审案就没我什么事儿了……”
要不是因为这个,他才不会放心大胆地说出那番鬼话来呢。
冷月瞥了一眼这当苦主还当得美滋滋的人,“大理寺卿严大人昨儿晚上就在悬赏捉拿你呢,你不用回大理寺干活儿吗?”
景翊抬手揉了揉自己那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,“安王爷看在我为了查这案子差点儿豁出命去的份上,答应给我派个轻松点儿的活儿,近日不用去上朝,秋审结束之前也不用去大理寺跟着折腾了……皇上一时半会儿见不着我,你也不必担心挨罚了。”
景翊气定神闲地说着,伸手把茶壶了拎过来,摸过一个杯子,刚要往里倒茶,倏然手腕一滞,把茶壶放了回去,捉起杯子凑到眼前看了一圈,“这杯子怎么裂了?”
冷月抬头往他手上看了一眼,“我拿它砸人了。”
砸人?
景翊一愣,这杯子虽不值钱,但还是足够结实的,能把杯子砸成这样,挨砸的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。
“你砸的什么人?”
冷月垂手系着腰带,朝景翊屁股下面扬了扬微尖的下巴。景翊一怔低头,这才发现自己坐的这把椅子下面竟还捆着个人,一惊之下“噌”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。
被捆在椅子腿儿上的人软塌塌地垂着脑袋,嘴被一块儿布头堵着,一点儿动静也没有,即便如此,这身衣服景翊还是一眼认得出来的。
“季……季秋?”
“她就是折腾累了睡着了。”冷月收拾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道,“我去厨房看看他们把排骨炖成什么样了,你在这儿听她慢慢跟你说吧。”
景翊还盯着被捆成粽子的季秋怔愣着,就听冷月又道:“对了,我刚去大理寺狱的时候周大人跟我说,成珣的那个管家死在狱里了。”
景翊一愕,“死了?”
“自己撞墙死的,死前没说什么也没写什么。”冷月穿好衣服,卷着袖管怏怏地嘟囔道,“他看不惯他家爷娶个风尘女子就下毒手害人家,明明就是他理亏,临了了还非来这一手,显得他多忠心多冤枉一样。”
景翊眉心微沉,一时无话。
冷月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排骨端回来的时候景翊正在房里喝茶看书,先前被她捆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。
冷月就像是从来都不知道那条椅子腿儿上绑过一个人似的,走进屋来径直就把饭菜搁到了桌上,美滋滋地抱怨道:“我就知道他们是打算剁成小碎块儿拿细柴禾炖的,这种法子炖足年的猪就是糟蹋好东西……你来尝尝,这是我换硬柴炖的,不如他们做的那么精细,但味儿肯定比你以前吃过的都好。”
景翊搁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,深深吸了口气。不用尝,光是在屋中弥漫开来的浓香就足以证明她说的是实话。
景翊凑到桌边,对着那盆堆成小山的排骨端详了一番。这一看就不是自家那些做惯了精细菜的厨子弄出来的,八角桂皮草果干辣椒什么的还在汤汁里面泡着,大块儿的葱姜也没捞出来,排骨块儿大得根本不能下筷子夹,景翊索性卷了袖子,下手抓了一块儿送到嘴边,刚吮了一下顺着淌下的汤汁就满足地轻“唔”了一声。
排骨的滋味浓得很直接,入口之后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过渡,也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缓冲,除了浓香就是浓香,纯粹端正得像极了这个炖排骨的人。
“唔……聘礼给少了。”冷月正有些忐忑地等着这个过日子极讲究的人的一句评价,没成想等来这么一句,不禁一愣,“什么聘礼?”
景翊在手里这块硕大的排骨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细细地咬了一口,一本正经地品了一番,才道:“景家给你的聘礼啊,下聘礼那会儿你也没说还有这个手艺嘛。”
冷月恍然反应过来,脸上一热,狠瞪了一眼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人,“啃骨头都堵不上你的嘴!”
景翊往凳子上一坐,一边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里的排骨,一边漫不经心地道:“你可没堵上嘴,为什么不问问你抓来的人我是怎么判的?”
“问这个干什么?”冷月叶眉一挑,拽了张凳子坐下来,下手抓过一块排骨,狠狠啃了一口,“我抓的人海了去了,挨个儿都要打听,我一天到晚也甭干别的了。”
“按律该把她送去矿场做苦工的,不过碧霄入狱,京兆府衙门那儿正好缺个收夜香的,我把她送过去了。”
冷月像是听着邻家大娘议论早市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似的,只不疼不痒地“哦”了一声,就心无旁骛地继续啃排骨了。
“你不想问……那我能不能问一句,”景翊微抿嘴唇,抿去那层淡薄的油渍,才看着这啃骨头啃得又快又狠的人道,“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些……乱七八糟的话?”
冷月这才停嘴抬头看了他一眼,她虽没这人的眼力,但也能隐约感觉出了这人故作漫不经心之下的惴惴不安。
这人何等聪明,季秋会对她说些什么他大概用脚趾甲都能猜得出来,能让他心里没底的必不是季秋说了什么,而是她信了什么吧。
“你放心。”冷月咽净嘴里的东西,伸出舌尖沿着油乎乎的嘴唇舔了一圈,才道,“她说的我都不信。”
眼看着景翊怔了一下,冷月丢下手里那块被她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净的骨头,吮了吮沾在指尖的汤汁,“我只信我看见的,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都没看见,但是她要下毒害我,我看见了。”
冷月说罢,眼睫轻轻对剪,垂下眉眼迟疑了一下,才小声补道:“你对我好,我也看见了。”
他对她好?
他要是真对她好,早就该把她捧在手心里让所有人都看个一清二楚,还至于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生被一群下人欺负了这么些天,又是被人下毒又是被人羞辱的吗……
景翊苦笑,“我哪里对你好了?”
冷月抬起目光看向这个笑得有些发苦却依然从骨子里透着温柔的人,本来一夜没睡血色有点淡薄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红晕,还是没把目光从他轮廓柔和的脸上挪开,“我胃疼是经常的事儿,我自己都懒得揉,你还给我揉了一宿……小时候的事儿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,反正从小到大就只有你一个人问过我疼不疼,而且不管我说疼还是不疼,你都觉得我疼。”
“等会儿……”不等冷月越来越轻软的声音落定,景翊在她这番话中蓦地猛醒过来,两眼一眯,把拿在手里啃到一半的排骨丢回了汤盆中的排骨堆里,“我说我忘了点儿什么呢,大夫不是说让你这几天好好调养调养吗,怎么又啃起排骨来了,还这么大一盆……不许吃了,我让厨房送碗粥来。”
景翊说着就端起汤盆,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。
“你敢端走试试!”
冷月响亮的一声砸过去,景翊既没停脚也没回头,冷月就只听到一声气定神闲的回响。
“我敢,你打我呀。”
“……”